2018年12月19日 星期三

巢穴、廢墟與寓言:評高俊宏的大豹社計畫





巢穴,謎團與隘勇線考古


    在台中市國美館台灣雙年展<<野根莖>>的某展場中,一面牆貼滿了A4影印的手稿,上面標題記著的年代是西元1900年代初期,這就提醒你這應該是對於日本人佔領台灣初期深山裡隘勇線的考察。唯一能夠引起觀者注目的,應該是那些素描模擬的 「巢穴圖」,那是樹林裡看起來彷彿是人為結構的遺跡,像是舊社訪查會有的注視,這些後來者,無論是登山客或是文史工作考古者將目光集中在任何一個可能。



    這樣的注視與帝國的凝視又有何不同?慾望與權力的凝視和藝術家注目是怎樣的視覺詮釋?高俊宏就這樣援引了所有可以去建構、縫補、推敲、追溯這曾經發生的歷史,彷彿使用羅蘭巴特在<<明室>>一書中論攝影的方法與抒情的口吻,那是抒情而追憶逝水年華的在與不在。不過這是在高俊宏的<<橫斷記>>書裡面才會察覺的情感。
那在展覽現場呢?

    一開始我在無資訊的情況下,還揣測過這是個偽人類學考察紀錄嗎?就像是仿造品的趣味藝術家們的作為。
    我們回到那巢穴,在展場中央用像是紅土堆成的一個山洞,但是上方沒有遮蔽。像極了我小時候在國小母校庭院裡遊戲的防空洞,小孩子完全無知於軍事壕溝建築,在孩子眼中只有遊戲的山洞造型。藝術家重新模擬了山上游擊隊可能藏身的巢穴,上面並且大辣辣的書寫著,我有些忘記是手工字體還是印刷字體,上面像是戒嚴時期的宣傳口號, 「巢穴/應該可以/更複雜」,我喃喃自語地像是在念拗口的繞口令,彷彿是廣告台詞而不像規訓口號, 「你可以再靠近我一點」或者是志玲姐姐的 「才不會忘記你呢」,其實我已經忘了正確的句子,我在現場看到時,腦裡想的是,什麼巢穴?這是日軍進攻的壕溝,還是泰雅抵抗的堡壘?什麼簡單什麼複雜?究竟巢穴是複雜一點?還是簡單得很?




       

失魂落魄的主體?亡魂他者?與萬應廟


    在其他展場,高俊宏用這樣類似模型來重新建構現場,例如再現入口的萬善堂,以大約百分之一比例縮小的模型,這樣的視覺裝置,就像是使用模型重新架構動畫場景的製作方法。這樣的視覺再現仍是不足的,對,就像是高俊宏在書裡一再重複近乎母題的 「不是細節太多就是細節太少。」。

    消費戰爭與山林戰爭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被某個奇大力量用侵略的方式佔據與奪取資源。在藝術家的走訪推敲,根據日軍帝國攝影來做幽魂的一一反照,最後的重點主軸成為殖民的時代意義,古今山林裡的對照,不僅是義勇軍幽魂的催討,死亡的陰影,廢墟如同鏡子反照,己身經驗裡的創傷與失能感,更像是地圖感從不斷地縮小以便窺見全貌,再不斷地放大以便看見細節。

    於是藝術家一再地來回訪視,這是哲學般的林中路?建構與再現的地道幽靈的萬善堂,以及那如同山洞一班的巢穴,成為心理分析的小物件。其實也因為森林如此浩瀚,細節太少的使得人造景觀如此突兀成為不得不看見的亮光點,甚至不是我去看見他,是這些小物件,這些物件的原來使用者,那些盤據其上的幽魂,在召喚著這個追尋者,這個考察登山者去發現。就像所有森林裡的靈異故事,那些魔鬼神仔攫取了人的心智,人成了魔神的工具。你我不也如此?

    現場還有一件名為織線的影像。我沒有細看。需再去看。而神奇的是,我也在夢中夢見了織線,一群孩子扛在肩上,織線如同血脈,我猜測。如同河流與部落遷徙,依然是血脈延續。無論是夢境還是寓言,我們總是獲得生命的啟示,面對無情的大自然力量,需要謙卑而低頭。

什麼寓言?

    無論是allegory還是fable,都是拿一個事來說另外一件事,是說教,是說故事,也是轉喻,委婉陳述發人深省的可能。

    最早得知大豹社這個計畫,未能到鳳甲美術館一探,我開始幽幽迂迴於這個委身於藝術家但是仿照著人類學家的路徑,請容我以人類學的同路人來站好立場,至少不是以藝術家或是地方文史者的角度來審視這個計畫,在既是藝評也是書評之間,多角度地來虛妄充數所謂的評論之能事。細節太多,我只能一一抓幾棵樹來見樹又見林。而在感傷氾濫的同時,我也僅能以既不是藝評也不是書評來做一個書寫上的逃逸,但是應該絕對不是權力慾者的委婉,而是對於靈魂轉化的無奈。

    或者我也可以推說是細節太少。同樣是鳳甲美術館為中心,我想起我曾經到過那看過的一件秀異的作品,後來我甚至成了他的追隨者,那是一位年輕藝術家,我甚至不記得他是台灣人還是日本人,但是攝影作品卻如此深深刺向我,因為在他的攝影中,幾乎荒蕪的、醒目的、紅色的鳥居竟是如此顯明。簡單而清楚地聳立在荒蕪的景觀裡。同樣是在鳳甲美術館徐文瑞以北投社為中心的文史正在展開,那是曾經被稱為熟番平埔番群的凱達格蘭族的女巫之地。廢墟或者重建廢墟般的野史,成為一種取徑或是捷徑?



    泰雅人是這樣稱呼山上獵人的路,他們說這是山羌走的路。那大豹社呢?這是如同傳說中的魯凱族好茶社是祖先跟著雲豹來到的新天地嗎?根據藝術家的書,大豹社的泰雅語原來的意思是芒草長很多的地方,大豹社是後來日軍或者漢人給的命名,?,是大嵙崁流域某個山谷彎角像極了一隻豹低頭喝水的形象。這非常典型,我在五峰鄉山上山谷,就看過一隻大鷹,同樣是在河谷轉彎處,是在常常山崩的險峻山壁對岸,過了山崩地甚至是一個有個圖騰的側臉,守護在那。這就是典型的當地人文化邏輯,神話,這不是文明外人的槍炮可以隨意掠奪的。

(書寫至此,以後凡是與原住民或者義勇軍有關的書寫應該都會如此這般情緒激昂而變奏。)


無名英雄與野史


    泰雅族人的遷徙在台灣原住民之中,是範圍最廣的族群,我曾經先後聽說在五峰鄉就有不少人自覺地陳述:我不是泰雅人,我祖父母是賽德克人。賽德克怎麼跑來這裡了?一開始,我把這路線當作是工業化後的社會流動,但是一如藝術家的雞婆,一旦深入考察那是牽動靈魂的島嶼震動,是的,就像是地震,是板塊移動。當我翻開泰雅人所寫的泰雅族群歷史,泰雅族是番社之間爭鬥相當劇烈的好戰民族,這可以從衣飾上的圖騰區分來得知,同族群但是不同圖騰的服飾區別,在人類學民族誌裡,幾乎可以稱之為識別,區別是為了什麼,不是簡單的凝聚,是簡單的區分,在戰場上攻擊上的區分。

    所以視覺上的戰略需要,也就是實際戰略位置上的部署。視覺部署,disposition, 這是布爾迪亞(Bourdieu)的空間術語,我不是很知道,不過在空間部署就是動線配置,空間本身就有他的話語要說,就像是線索。也是其他領域的科學觀察。觀或看或視?,最早這個字這個甲骨文是一個眼睛在樹上,就是一個哨兵。


    除了人類學方法的挪用、地圖上的空白、空間測量計畫等引起觀者如我的思考之外,巢穴卡夫卡隘勇線釋義成了我觀看後圍繞的謎團。在橫斷記書裡這個謎團被解答了,原來在小說審判中其中的一篇短篇的巢穴是在講鼴鼠的窩。在展場初看時在會認為藝術家這是在講義勇軍的藏匿與據點,但是既然是隘勇軍集團移往?卻又讓不熟悉這段日治時期原住民歷史時期的隘勇的意義與作用。


    從無名者除了是義勇軍也可以連到歷史書寫與野史,從地名考古我們會發現,原來不斷地改名是將前人的痕跡廢墟上不斷地重建,重點是暴力拆除或是天然災害後或自然風化後的重建。

    而不斷地改名的地方,就像是語言學裡隱藏的一個梗,所有的族群融合都藏著權力文法結構與母語語音的音素流傳。用強勢語言去更改前一個地名時,卻忘了這暗藏著前一個被殖民的諧音語言傳統。例如大豹社,已經不是原來泰雅族的地名命名原則,而成了後來者的投射之地。



失能的廢墟?

    從歷史廢墟到心靈廢墟:藝術家在書裡後半重新接續自己與家庭,父親與母親的愛恨情仇,無論是創傷或者是失能的家庭,讓有實景同感者怵目驚心,那是身體與心理創傷,需要面對與處理,一如土地正義與轉型正義,我們需要去處理這些經歷過殖民國家機器等使用各種極()權與暴力的受難者家屬與倖存者的心靈創傷,所有的創傷經歷時間不是被簡單療癒,而是歷經很大的社會成本去包容與照護,心靈扭曲的傷害是更可怕的後遺症。

    逐漸失能的父母親與家庭廢墟,將失智轉喻成如同歷史遺忘,暴力背後彷彿是破壞之神?這是我在高俊宏的橫斷記裡所看見的,國家、身體、機器、廢墟,整個具體而微了生命的成住壞空。而大豹社,在高的書寫裡以及在國美館雙年展野根莖藝術展覽的部署下,就成了一個悲傷的歷史寓言。

    在情感式的作品描述與飽經個人鬼魂糾纏與宣洩之後,如何條理分明地來詮釋這件作品就成了困難的事情。如何讓無名者安魂變成了藝術家的十字架重擔,這其實是這藝術計畫的另一個潛藏的歷史書寫。就像是法師的畫符書寫,是為了要轉化,而非召魂爾爾。就像是孔子對鳳凰還是麒麟說的,你來幹嘛?而更技術與秘密的是,這些義勇軍在天地人三界中需要的是一個中介往天轉化而去,而不是糾纏於業力輪迴裡。

    如何轉化這些需要轉型正義的孤魂野鬼,某種形而上的轉化儀式,無名者的安身立命之所,需要的不僅是像是有應公、大眾廟,如果把美術館思考成了萬應廟,需要的不是香火鼎盛的人潮,而是能夠讓天神垂憐留下淚水的人心。(Artemisia's Do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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